上篇
风渐起，扬尘，阴霾未散，厚重如山。
悦音，甚慰，孤泉音叮咚。知音者重，了者少，所言者众，中的者少。往往兴之所至，听之却夜不能寐。
月华重，独身处，苍凉悲音倾泻而下，哀音凄凄，若绣花针在心间穿插游离，尖锐刺痛，满目怨色，哀音连连，然，无处宣泄。
闻其本姓华，名彦钧，幼时拜父为师，从道，最重丝竹，尤善乐音，胡琴琵琶技法出众。华年流连于烟花柳巷，瘾对鸦片，双目染疾，先右后左，直至全盲。纵是琴音委婉流畅，终难免于困顿街头巷尾，乞讨为生，唯其妻伴其左右，鸠盘扶子。庚寅年阴历十月二十五日，吐血亡于家中。其妻二十九日紧随，引人唏嘘。
寥寥数笔，勾勒其生平，言不尽细，粗笔框架。
其生本为传奇，或道后言为奇，所漏之处、暗晦未明之处甚多，穷尽，无法言其详实。
然，以后世之笔，之思，之想，评述先人功过生平，本为徒劳。仅以寸笔，寥表哀思及个人之见，不为他人称道。
聆之，苦入五脏不堪言。此以音道文，道生平，道无尽愁苦，道英雄穷途！称其为国内音域第一人，实不为过。
前日，偶见一句，述其生：
“江湖有水,面糊有米,鹈鹕有鸟,独二胡无水无米无鸟。”
中篇
第三日
他去了，三日了。
虽然知道这日将近，可到的时候，仍然寸身难捱。
我夫离我而去，那一席血是证明。
而我，应该也不久便去寻他吧。
青冥暗夜，月亮如古老的命盘悬挂于空中。
也是这样的月夜，他曾手把手的教我打绰板。他说，这是很简单的乐器，但是自有旋律，很动听。我学的很努力，但是总也打不好，手指僵硬着，就像洗衣服的搓板一样，看着他手指灵活的扭动变打出旋律，我总是在一旁笑着摇头，而他总是看我打了一段便哈哈大笑。我喜欢他笑的样子，整个人有精神多了，并且，也看不出他当时已经一目盲。
那段日子，是我陪在他身边最快乐的。
而如今呢？绰板依旧，人已故。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31岁了，虽然很没精神而且穷困，但是吹拉弹唱几乎都会。人不丑，个子很高。
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帮佣的鸦片馆，那时候他已经在吸鸦片了，因此很瘦，但是瘾并不是很大。他和万花楼的一个过气的女人住在一起，后来那女人走了，他就一个人住。
一日，去给他送东西的时候，看他一个人在洗衣服。因为一只眼睛看不到，脖子畸形的歪着，肩膀斜着，很吃力的样子。
“我来吧。”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站起来坐到一边。我洗完了以后，他帮我一起把衣服晾起来。
第二天我就过去跟他一起住了。
几日后，他说：“我们结婚吧。”
“我结过婚，还有过孩子，还做过妓女吸过大烟，配不上你。”
“世事无常，有什么配的上配不上的呢？我们彼此做个伴吧。”
结婚了。
结婚当天，我穿了一件旗袍，暗红的底子，宽袖上滚了金边，领口处还有个很讲究的盘扣，虽然旧了些，但是我很喜欢，一直没舍得穿。他还帮我擦了些口红，说这样会更有点颜色。他的衣服都很旧了。
“做件新的吧？”
“不用，穿那件干净的就好。”
就这样简单。
我们结婚了。
从没有告诉他，我是幸福的，现在想说，也没有机会了。
从没有告诉他，是他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厮守，什么叫陪伴。
呵呵，嗓子痒的难受，已经可以咳出一些血丝了，快见到他了。
第十日
一个人活着不容易，可死起来却很简单，就像一片树叶落在水里，有丝丝波纹，扩散开来，或许其中之一想要靠岸，但是更多的时候，它仅仅是在水底呜咽。
他是如此，我也是。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我的胸口疼的厉害。每次咳嗽，日益增多的血丝勾勒出我剩余不多的生命。
从床铺底下抽出他的竹竿，除了出去乞讨，我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竹竿支撑着我几乎全部的体重向门边移动，有一束光从破损的墙缝里穿了进来，无数的灰尘如同随时幻灭的幽灵在此中飞舞，我的瞳仁被这刺眼的光照的生疼，禁不住向后一个趔趄，而它依然毫不动摇的斜斜的照在我的身上。我颤抖着伸出一只手，伸进那光里，温暖的，尘埃的轻歌曼舞中有一种悼念的吟唱。是为我所唱吗？或许吧。
走出门？然后呢？
当初他突然完全失明，撕裂般的嚎叫：“孽啊。。。。这是孽啊。。。。老天啊，你究竟还要如何惩罚我啊。。。。”我过去抱他，他用力把我推倒在地：“别管我。。。。远离我。。。。女人啊。。。。我今生欠你们的啊。。。。”我哭，过去紧紧抱着他，不管他如何的挣扎，“有我，有我的，相信我，我不会离开的，相信我。。。。。别这样。。。。”
很无力的语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我不知道，只记得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他都趟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地上，眼镜摔到好远，浑浊空洞的双眼中不停的淌泪。我扶他坐起来，打水来给他洗脸，换衣服。。。。。他一句话都不说。
三天了，他一句话都不说。
我为他找了竹竿，把手握的地方仔细的缠上线，然后放他手里。
我把他摔坏的眼镜拿出去修好，给他带上。
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如何让他明白那折磨他十几年的眼疾终于使他的眼睛毁灭，如何让他知道我不会离开他、永远陪伴他？！
我不知道。
为人妻而无能为力。
除了必要的吃饭等事情，我会暂时离开他的身边，其他时候我寸步不离，握着他的手。我口笨，不会说，但是我想他知道我在他身边他会好些的。
直到他终于与我十指相握，我的泪潸然而下。
那一刻，我深切的明白，伴侣两个字的含义是在第一个字的——“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离不弃的陪伴。
第二十八日
坟墓是永远安宁的场所，不管洪荒流逝、花叶代谢，不管战争硝烟，河泊泛滥，它始终养育着沉睡的永生。
一直相信，两个人会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相遇，纵使相隔万水千山，纵使相距无数流年，总会相遇，总会在一起。
而如今，我和他又会在哪里相遇呢？是上帝的膝旁，还是死神的肩头呢？我想以他的才华，他们都会抢着要吧。可我呢？只恳求看在我如此爱他的份上，让我陪着他吧。
想起当年和他一起卖艺乞讨。我走在前面，背上背着一天的口粮和笛子，左手拿着装零钱的盘子，右手牵着你的竹竿。他走在我后面，左肩挂着琵琶，右肩挂着胡琴。走在路上，他的头总是骄傲的抬着，并不因生活的困苦而萎靡。
一说到乞丐，有很多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草绳子，破衣烂衫，等待施舍的嶙峋手骨，发黑的手掌，听天由命的微微佝偻的肩背等等。而我们不是的，我也不允许他变成那个样子。虽然没有钱买新衣服，但是我们每次出门穿的衣服都是我洗的干干净净，缝补的整整齐齐的。我夫、我是有自己的尊严的，而现实是残酷的。
在我身后的袋子里，还放着一个褶子，如今它也在我手里紧紧的攥着。这个折子是方便客人点曲用的，里面的厚浆纸是我跟烟馆老板娘讨来的，封页上我还裹了靛蓝色的布，而后用线细细密密的缝起来。我向门口小酒店的帐房先生借来笔墨，他把袖子挽起来一笔一划的写曲名，我坐在旁边看着，他的字很好看。每写一会，他便会抬头看我一下，若我仔细看着，他就会对我笑笑，若我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他就会假装皱起眉头用笔杆敲一下我的脑袋。呵呵，这个褶子一直用到。。。一直用到他离开我。
想起偶尔无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我坐他身边，然后他拉那首最喜欢的《二泉映月》给我听。月光如流淌的白银倾泻，不知落到何处而发出呜咽。我不知道这《二泉映月》的来历，他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因为我知道，他若是想说，我不问，他也会告诉我的。
想起床头的酒壶，真想起来闻闻里面残留的酒香。尝试着动了一下，身体却没有移动分毫。算了。那是我夫喝酒的酒壶，瓶身是暗青色的，瓶口的地方有点釉红，他很喜欢。他告诉我，那是有一年他和他师父去给一户有钱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人家送的，他走了那么多地方都没舍得丢掉。
想起他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想起他死时眼睛圆睁着，我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就算看到了，可还是去了，已经晚了。只是他倔强的不肯闭上眼睛。
想了这样多，这是怎么了？快去了吧。
生死纵横，往往抵不过世事纷扰，人性脆弱，如何度得过那数年的孤独人生。
我夫，我微笑着等待你带我离开。
我会告诉你，我爱你，一如当初。
数日后，邻人发现其尸体。
下篇
对于本文
以前只是喜欢阿炳的遗作，并没有了解过。
前段时间情绪非常不好，偶然听到《二泉映月》，刹时泪如泉涌。查了一些资料，关于阿炳的，关于《二泉映月》的，了解不多，愈看愈沉重压抑。动笔写这篇文字，写的也很是辛苦，很多东西和感觉无法捕捉，写的惶惶，仅仅表达个人对阿炳的敬重和对其夫妻的缅怀。
文章虽以一些野史为基础，但是对于阿炳世人本就了解的太少，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无从可知了。书写的仅仅是一些很小的片面而已。
对于阿炳
查看阿炳的资料的时候，曾有位作者这样评论“他是中国的穷苦人在其命运的末路上的笑逐言开”。刚看到这句话时的愤怒一直延续到现在。
在中国的历史中，类似阿炳这样不为人知的民间艺术家实在太多了。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晚年由于巧合而被人知晓，得到的应该是更多的尊重和同情，而不是那一句“笑逐言开”。
书写阿炳的文字不是过于渲染他的悲剧——人们对他的一生真正了解多少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他死之前我们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就是高高的把他至于不胜寒的顶端，说他有多么多么的伟大——在他生前为什么没有尊重？因为不知道吗？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知道算理由吗？算是在他死后过分渲染的理由吗？不！
同样，有人将阿炳与张爱玲比、与红楼梦中的诸多人物相比、与国内国外各音乐巨匠相比，从何而比呢？
阿炳的一生是个谜，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对于阿炳之妻
这个一样悲惨的女人，一直陪阿炳度完余生。在生活举步为艰，阿炳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依然不离不弃，她的耐心、她对阿炳的爱都是无法估计的。然而，对她的记载几乎为零。
据说她不漂亮，据说她离婚过，据说她有过几个孩子，据说她也吸毒。。。。。。只是据说。
但是，这么多年如此艰难的陪伴，那份深刻的感情是无法磨灭的。
她在阿炳死后二十九日后紧随。
对于阿炳之母
同样是一个谜，根本不知道是谁。有人推理说姓严，因为阿炳名华彦钧，严与彦同音。不过这完全是猜测罢了。
但她对阿炳的影响是终生的，他使阿炳渴望女性的爱，渴望母爱，然而又无从得到。
对于《二泉映月》
胡琴独奏一曲，本来无题，也没有想过传世，它以温柔、凄怨的长叹为引子。
乐曲的内容也是个谜。完全根据听者的心情而定，温情的、思乡的、凄婉的。。。。。。
阿炳用一双看不见俗物的眼睛，默默的，在二胡的悲情中游弋，终于消失于一个会心的微笑或一滴凄苦的眼泪。他不事张扬，只是在某个街道街道的拐角流浪琴弦上的寂寞与孤独，一切落定的尘埃和纷扰的往事到头来不过是二胡上的一长不可言尽的辛酸与黯然。
对于二胡
苦！
